6月 14, 2011

外婆的瓢蟲

清水好朋友母喪,前兩天大夥兒一同前往捻香慰問。伯母已生病兩年,朋友因為母親遠離病痛而頗感安慰,很看得開。不知為何,我竟突然想起去年93歲高齡辭世的外婆。

外婆家祭那天,我沒有掉一滴淚。



外婆是個大美人,年輕時是和美小鎮極有名的「黑貓小姐」(意指美人)。外公本來家富但很快中落,即使摘掉少奶奶的光環,外婆一生身挺瘦美,身形不俗。尚能自理的日子,堅持衣著旗袍頭梳髮油,領口配戴別針,頸環珍珠項鍊,而且內衣及絲襪都相當整潔,只要破損立刻丟棄。我也知道那些首飾沒幾件值錢,但配在外婆身上就是格外好看。我理解,那不是愛慕虛榮,而是美人身份的自持。

紅顏終究遲暮。去世前二年她仍能清楚喊我小名,但面貌不復光彩。漸漸的,外婆不能自理容顏,在眾多家人照料下模樣勉強整齊,亮晶晶的首飾卻一件接著一件遺失,最終都不知去了那兒。最後乙年病痛纏身,家人為她脫下旗袍換上舒適棉衣,往日美人春色就此消逝。在醫院的最後幾個月,外婆雙眼空洞意識不清,因長期臥床血液循環不良,致而四肢黑青萎縮。穿著難看的病人白布衣,甚至包著尿布,身上插滿針管、鼻管、尿管。幾個舅舅經常為了是否繼續插管急救而吵架,幾乎動拳。最後一次探望,我看著木偶般隨人擺弄的外婆,覺得不堪之極,我不忍心讓一生自重美人身份的外婆變得如此醜陋,很想她快快死去。

三日後,外婆辭世,去年十月十三日家祭。那日高雄酷熱,萬里無雲。跪的,拜的,哭的,喊的,唸的,燒的,丟的,灑的,撿的……一切行禮如儀。我是她最疼愛的外孫女,但那日我沒有掉一滴淚,冷靜得像個旁觀者。望著相片裡溫婉微笑,依然當年美麗的外婆,我竟高興起來。

那時想讓外婆快快死去的念頭,從未成為我的罪惡感,有些話也只擱淺心頭,不曾顯露。直到清水好朋友母喪,大夥兒一同前往捻香慰問,回家後我繼續閱讀羅蘭巴特2009年新書《哀悼日記》,開始哭了起來。

我想念外婆,我想念她的美麗與微笑,我想念她拉著我的手說我乖巧漂亮,我想念她隨身帶著的我的照片,我想念我們共有的那對瓢蟲別針。我的綠瓢蟲還在,外婆,妳的藍瓢蟲呢?

不哭了。願外婆在另一個城永遠美麗,不再受折磨。希望外婆依然配戴著藍瓢蟲別針,總有一天我會以綠瓢蟲與妳相認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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